第二十五章熏笋子

“朕自郊上玄,御端门,发大号,与天下更始,思得贤隽,标明四科,命群公卿士,暨守土之臣,详延下位,周于草泽,成列待问,副予虚求……”

苏味道挤在人群当中,踮着脚尖,眼巴巴望向立在尚书省都堂阶上的宣诏使。他周围全是同科参考的举人,也都象他一样,如饥似渴伸长耳朵,听着阶上中使宣读上元二年的《放制举诏》:

“……昧爽临轩,俾究其论,正辞良术,精义宏谋,绎之旬时,深见忠益……”

诏敕前头照例是官话,以天子的口吻称赞这次制举考试进行得很成功,选拔了不少有真材实学的举子。苏味道本来不会信这些鬼话,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没可能登科中第,但前几天和文友会酒论诗,他听说了那个消息:

“你们知道为何今年的制举,判卷出等第如此缓慢么?宫里传出来,天后嫌弃格希元他们取士不公,早把擢第名额全留给自家亲友和高门士族,就别出心裁,突然弄了个‘糊名判卷’的新花样。格老夫子他们这些试策官哪见过这阵仗,磨磨蹭蹭拖拖拉拉,听说其中还出了撕坏考卷、粘没姓名的事,拖延了好久。哎,老在京城住着,也没什么好,花费太高了。终于这算判完卷要唱榜了,早点完事吧……”

糊名判卷,苏味道一开始还不知道是什么,听文友一解说,不由得喜心翻倒。他那三场对策文章作得很流利顺畅,出场以后自己默写出来,请狄仁杰以及其它要好朋友看过,都说辞藻华美见事精到,可称为当世绝妙手笔。

他在文思殿里拿到的三道对策试题,第一道“名实相副自古称难”是问如何能选拔真正贤才,第二道“保姓受氏义先于睦亲”是问如何在宗室与百姓之间抉择。第三道题指向更明显,“延袤万里,控扼三边……聚多则戍卒不充,布少则敌人莫御……”干脆就是问如何处理兵制与防边的烦难矛盾。

如果一年前苏味道拿到这三道试题,大概只能胡乱塞一些古人典故、骈对比兴进去,敷衍成文。他一个只会死读书的举子,懂什么兵法、什么宗室、什么选举?

正因为有了入洛科考受挫、跟随长孙浪赴武牢河北找马砖的经历,又与狄仁杰、刘仁轨、梁忠君、裴行俭等文武大才深交论政,苏味道胸中有了些韬略,写那三篇对策时洋洋洒洒一挥而就,自己出场也觉春风得意。

那时他就想,尽管这一科还是不能及第,这三篇文章,总能让自己在两京文场扬名称雄了。他还年轻,还有好多年机会……只可惜他爱慕的裴家第二小娘子渠黎,等不了他那么多年。

如果格希元等考官真的看不到考生姓名籍贯,只凭文章优劣取士,他苏味道就有希望了。

“……言刈其楚,列而第之:奖拔幽素科乙等第一人,深州魏知古……”

宣诏使念出的第一个名字,就在都堂阶下引发了一片欢呼声。苏味道也跟着大喊“好”,这魏知古是他的河北同乡,也以文才闻名,二人有些见面交情。至少登科状头不象以往,一定是关陇高门大姓人物,这可见“糊名取士”确实有点效果了。

“乙等第二人,赵州苏味道……”

耳边轰地一声,苏味道傻在当地,全身都僵住了。

旁边欢呼又起,也不知多少人涌过来,拍手打肩地恭喜他。多少年来焚膏继晷的寒窗苦读化为万道金光,自上空投射下来,将他笼罩其中。他只觉得身子已不是自己的,飘飘****,直欲原地升仙。

阶上的宣诏使还在朗读一个个及第者的籍贯姓名,苏味道晕眩许久,耳中听力才渐渐回归。他又听到了王勮、崔融、李峤以及杜审言的名字,在洛阳参考这一科制举的知名才子,选中者甚多。这次“奖拔幽素科”该是近年来难得的一次公正取士,坊间定出的“书辞榜”和“趋奔榜”笑话,怕是要自取其辱了。

魏知古也挤过来,拔中登科的幸运儿都被簇拥到了一处,欢声笑语不绝。宣诏使念完榜文,有吏人过来将那张又大又厚的淡黄纸张贴到尚书省门外墙上,任人观瞻。又有户奴下吏张罗给及第的二十余人附写泥金帖子、送家书回籍报喜等杂务,堪堪忙乱一番。

送家书回原籍倒不用忙,我得先去裴侍郎府上,报知登科、请求入幕随他去西域,然后求婚。

一念至此,苏味道不想再混在同年里继续庆贺了。他赔着笑说着好话挣扎出人群,借口有要事,抽身往皇城外走。只拐过一个路口,见大槐树下停着辆牛车,车边立着两个年轻宦官。他也不在意,却听车中传出一声:

“听说苏郎高中了?恭喜啊。”

是清脆斯文的少女口音,语声很熟,苏味道一怔,忙走过去,向车帘内叉手行礼:

“上官才人恕罪,托福托福,味道中了乙等第二人。”

朝廷制举取士发榜,并没有“甲科”,乙第就是最高榜。上官婉儿显然也明白,语气更加热烈高兴。二人彼此恭维庆贺一顿,苏味道问:

“上官才人怎么会在此处?”

这个小宫妃越来越胆大了,居然能随意出大内,还公然跑到有众多文人举子聚集之地,也不怕被指斥谴责。竹帘内,上官婉儿笑道:

“我奉天后敕命,来围观制举放榜,回宫还要向天后禀报这里情形呢。苏郎听说了么,今年试策官判卷取士,是按照天后定下的新选式来的?”

“糊名判卷么?这可是古往今来最宣赫之德政,味道一生都得受天后深恩。”苏味道兴高采烈,又向车内一躬到地,算是向天后武氏的使者行礼。

他在上官婉儿车外停步一耽搁,几个交情不错的同科上榜文友竟追上来,也听到了车中女官的话声。他们能见到宫人的机会很少,就有大胆的出言搭话,盛赞天后“智策深邃、德惠万众”。

上官婉儿居然也不避忌,隔着竹帘与这些士子对答:

“奕奕车骑,粲粲都人。明辟贤材,讴歌顺陈。至尊恭己,天命允昭。诸君既已上青云秘箓,张宴瑶台、休征凤阁亦可期可会。正是九曲山川增气概,八元人物照樽罍。今夕何夕,良辰难得,圣母垂意,与子同贺。”

苏味道知晓这小女官的才气,不觉得讶异,他身边的同科文友们却轰然惊诧,纷纷称颂车内宫人文采与天后盛德。闹嚷了一阵,苏味道想单独和上官婉儿说几句话,便拉着魏知古笑道:

“魏兄,今科你是状头,小弟居下,这一场杏园醉宴的东道,你我是逃不过去了。宴会场就定在星津桥头旗亭如何?味道尚有些俗务须得料理,烦请魏兄延揽众同年先去。我这就命下人回宅去取酒食使费,直送旗亭。你们先开宴,不必等我,午后我就到!”

他听说过魏知古家境较为贫寒,自己手头还算宽裕,他出钱魏知古出力,两得其便。魏知古自然乐意,招呼着带走了众人,一路笑得合不拢嘴。

等槐树下宫车外只剩他一人,上官婉儿又将两个宦使支去抄写榜文,苏味道压低声音,向帘中问:

“上官才人,你是替天后来收揽人心的吧?”

帘中轻笑:“苏郎跟狄公和长孙浪相处日久,也学会斗心眼了……我有两件事,正要跟苏郎说。其一,裴吏侍明天就要动身去西域。”

“明天?”苏味道大吃一惊,“我听说还有三四日准备时间呢,怎么明天就走?”

“那不是……史元真叛逃了么?”上官婉儿叹息,“昭陵传回驿信,长孙浪没能截住他,只留下了马砖书图。史元真逃奔域外,他大伯父阿史德莫咄年初就出塞抚蕃去了,不用问,也早就有心叛离。太子派索元礼到长安捉拿他们的家人族亲,大半也逃了,索元礼只追上了一些老弱幼孺。二圣都觉得西域形势不妙,命裴行俭赶紧成行,还给他加了护卫兵力。你要是想去入幕求婚啊,今天赶紧去,再迟一天恐怕就来不及了。”

苏味道顿时脚底发痒,只想抽身往裴府跑。但上官婉儿还有第二件事要说:

“裴妃还在索七娘那里,对吧?请苏郎你遣个下人,去通知她们一声,三日之后,天后微服驾幸长孙宅,携同明崇俨一起,当面判决恭陵事端,给裴哀后一个结果。七娘和裴妃早点到长孙宅里等着,还有狄公,都准备好接驾。不要惊动官府和东宫,天后要微服过去。她说这事拖延得太久,二郎办差总是……唉。她不想再往后拖下去了。”

苏味道应了。上官婉儿又低声道:“苏郎,还有件事,我知道你没时间办,也请你尽量派人去,或者你告诉狄公、七娘她们帮忙。家母在龙门石窟寺剃度修行,不肯还俗,我一直想去叩见,当面问一问家母心意,可近期太忙,实在没法偷着出宫。卢舍那大佛就要举行开光大典,内道场陆续引入比丘尼做法事,我跟内侍省那边打了招呼,如果石窟寺送尼入宫,他们会放行。你们谁有空去石窟寺找一找家母,请她答允自请入宫做法,我母女二人能再见一面,我死也甘心……”

说着,小女官在车中举袖拭泪。苏味道连忙答应,又安慰她几句。他自己是肯定没空再去龙门了,晚上回长孙宅托付给狄仁杰吧。

“苏郎要是能跟裴侍郎从军去西域,早点离开洛阳,也是好事。”上官婉儿叹息,“你也知道,史元真这一叛逃,东宫越发难堪。狄公和长孙郎他们之前一直在替东宫办差,只怕都落不了好下场。我么,我就从来没想过自己能高寿善终……能出脱一个是一个吧。苏郎未来前程不可限量,别要栽到这等污水坑里,不值当。”

苏味道听这少女清脆声音说话老气横秋,又是好笑,又有些心惊。他也叹息一阵,叮嘱上官婉儿多保重,告辞而去。

他的坐骑系在皇城左掖门外,出门上马,加鞭直奔裴行俭宅第。靠近府门,便见奴仆下人进进出出抬货搬物,确实是忙着收拾行李准备出远门的模样。他入内通禀,却得知了不妙的消息:

主人不在家里,一早就被二圣召入大内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苏味道脑袋立刻发懵,定神半天才想起来,域外军情有变,二圣这是急召安抚使商量应对办法去了。这样的话,连夜计议到明天也不奇怪,裴行俭恐怕一回家就得出征。但……他自己的事怎么办?

等在裴府里求见的文士不只他一个。苏味道一进门就看到了好几张熟面孔,都是方才在皇城里刚分手的新登科同年,来自荐入幕随裴行俭出征西域的。一见杜审言也在其中,苏味道越发着了急。同为制举及第者,京兆杜氏的门第毕竟比他栾城苏氏强太多,万一裴行俭左思右想又变了心……

不行,我不能傻等。

苏味道暗下决心,悄悄溜出待客阍厅,往边院走去。他心里有了个主意,只瞅着来往婢仆,好容易看见一个中年侍娘,忙上去打躬作揖塞钱,求她往内院传话给第一小娘子,“赵郡苏味道求见”。

他还是没勇气直接去求见裴渠黎,且裴家第二小娘子还是在室女身份,论礼法也不能接见外男。她阿姐裴鹰娑既然已许嫁王氏,这方面倒是宽松多了。

那中年侍娘先是不肯,苏味道将一贯通宝硬塞到她手中,侍娘才改容答应去试一试。苏味道原地等了半晌,日上中天,那侍娘才回来,曲曲折折地引着他走到后院一间屋门外。

门上垂着竹帘,帘内有女子身影,跟早晨皇城内上官婉儿与他说话的情形几乎一样。两下问候过,裴鹰娑一听说苏味道中了制举乙等第二人,也很欢喜。苏味道又提入幕和求婚的话头,裴家一娘子叹息:

“本来十拿九稳的,可谁知道家严什么时候才能从宫里回来呢?家严临去时,叮嘱我们收拾行李车马。我从早晨就在这里整理衣物,预备家严一回家就上路。那样的话,可什么都顾不上了……”

“既然如此,味道能否求见老夫人?”苏味道厚着脸皮问。既然主人不在家,儿女婚姻,主妇也能作定吧。

“家慈也入宫了,是天后特召去慰问加恩的。”裴鹰娑回答。苏味道垂头丧气,低首想了一会儿,鼓勇道:

“小可无状,此话本不该提,但……此事挫折甚多,进至如此,若真功亏一篑,小可毕生不能释怀。既然裴公与夫人都不在家,学生能否当面求见二娘子,互通心意?只要能搭一句话,小可死也甘心,永远感激娘子大德。”

裴鹰娑不知在犹豫什么,半晌才叹道:“这是命中注定,反正以后也得家常过日子……好吧,苏郎坚持此时去见舍妹,可别后悔。”

后悔?为什么会后悔?

门帘内的裴家第一小娘子向身边侍婢低声吩咐,一个侍婢挑帘出来,引着苏味道往旁边院落走,一路频频回首,脸带戏谑。

苏味道不明所以,跟着她走入一处低矮破旧的屋院,只见屋顶烟囱正往外冒着滚滚浓烟,院内挂着风猪立着宰案,看样子这是裴宅的庖厨所在。黑洞洞的门内有一盘大灶,灶口火光熊熊,一个身着布裙裹着头的女子蹲在灶前,正指挥下人添柴:

“把火挑旺点,再旺点!就这些油,不能再倒了……说多少遍了,熏笋不是烘笋,得多放蜜饴,急火快攻,熏熟的笋干才能存得久也不变味,路上吃着下饭……”

这声音有点熟,可苏味道不认得裴宅的厨娘啊。

他站在灶房门口,人影映入门内。那裹头女子离他只两步远,忽觉得不对劲,抬头转脸望了过来。

一张鹅蛋脸,眉目乌黑秀丽,肌肤本也能看出白嫩水润,可现今脸上颈上都沾了不少柴烟黑尘。她又一身油渍旧衣,为防火燎,发髻全用布包裹起来,怎么看都是躲在厨房里干低贱杂活的婢侍,邋遢极了。

“……二娘子?”

门口逆光,裴渠黎片刻后才看清来者是谁,“啊”一声尖叫跳起身。苏味道这才看清她手里还拿着一只长柄大铜勺,正是煮食用的,还真是……标准的小厨娘一个。

“苏……你怎么……为什么……”

裴家第二小娘子胀红了脸,语无伦次结结巴巴。大概看到苏味道神色奇怪,想着自己目前的模样,她眼中泪水都涌上来:

“我不是……阿耶要出远门,我……”

出远门要带路菜,油糖熬干的笋子很合适,既能久存又好吃。苏味道眼前忽然闪过一具食案,案上有两个白瓷碟,一碟红烧羊肉,一碟蜜蒸薯蓣,温暖甜郁,香气四溢。

灶房里火星哔啪,炊烟呛人。苏味道向裴渠黎微笑,上前接过她手中大铜勺:

“旺火加油,还得不住翻动锅里笋子,让蜜饴裹住每一块四周,熬干了才好吃。这是力气活,小娘子出去透透风吧,我来。”

一身粗服垢发的裴渠黎呆立着,任由他拿过手中大勺。二人错身而过,呼吸相闻。

裴行俭幼女低下头向外挪步,唇角高高勾起。

展开全部内容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