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娶妇得公主

婉儿的母亲年轻时候应该生得很美。

她久病之后容颜憔悴衰老,又一身光头缁袍,槁木死灰一般,可仍眉目端正举止优雅。母女二人相貌并不特别肖似,气质却一脉相承。阿浪一进石窟寺,看到迎上来的知客尼姑,心里就明白这位正是郑夫人。

不敢对“丈母娘”造次,阿浪恭恭敬敬行礼说明来由,与郑夫人——圆觉尼单独相对密谈。圆觉并不否认自己是上官庭芝妻、宫中上官才人之母,只是一再强调“尘缘已尽”,她余生只想专心修行,不肯再回俗世。

阿浪取出婉儿手写的短简递给圆觉,中年尼姑接过打开看,眼泪簌簌而下。阿浪读过纸上所书文字,知道是婉儿恳求母亲跟他走,让他安排母女团聚然后一起逃脱,书中也隐约透露阿浪与她已经私定终身。圆觉看完了,泪水仍流个不住,却将信纸还给阿浪,口诵佛号,闭目念经。

不太妙。如果她拒绝承认自己身份、拒绝接受女儿手书,阿浪还有信心花言巧语说服她,攻破她的心防。她这样坦然承认、接书看信,那是……真正通彻了悟的模样。

果然,阿浪费尽口舌百般劝说,在石窟寺里一直拖延到天黑闭门,圆觉就是不肯“还俗”。阿浪也提醒她,他与苏味道等人近来频繁到石窟寺找圆觉,极易引人关注,圆觉就算不肯还俗见女儿,也应该换个地方居住,否则可能明天就有人找上门来绑走她。

结果是……他被几位老少尼姑拿着扫帚尘掸轰出寺门,闭户不纳。

阿浪没法子,又怕真给郑夫人招祸,特意在龙门这边寺院里借住耽搁两天,确认平静无事才回洛阳自己宅子。一进门就觉得气氛不对,有人在抬箱搬物,索七娘、野葱儿搂着梁百岁肩膀在低声说什么,狄仁杰苏味道等男子则都不见人影。

梁百岁双眼肿成桃,显然哭了好久。见阿浪回家,她勉强行个礼,连问候都说不出来,转身就往后院跑。野葱儿追过去,阿浪问索七娘:

“出什么事了?”

“敬真升官了,要搬到左威卫军官营房里去住,还领了差使去办。本来也没什么,狄公昨日回来说……唉,”索七娘长叹一口气,“他可能要继承周国公香火,娶太平公主。”

“啥?”阿浪大吃一惊,“武敬真那个没嘴葫芦?娶太子他妹?”

索七娘指一指狄仁杰所居书房:“他们都在那里说话,你去问问详情吧。我去看着百岁,别再出事。唉,这小闺女,怎么这么命苦哟……”

胡姬摇着头走了,阿浪进书房,果见狄仁杰、苏味道都在这里,武敬真也在,三人盘膝坐谈。彼此见礼后,阿浪直截了当问武敬真:

“七娘说你要娶太平公主?怎么弄的?”

“我不知情。”武敬真忙推脱,“狄公说的。”

“阿浪你别急,坐下慢慢说。”狄仁杰拉阿浪坐在主位**,皱着眉头一一道来。

武后从禁军飞骑中挑出了三名文水武氏子弟,都从三卫拔擢为“振威校尉”,再加上刚从岭南流放地归来的武士彟亲孙武承嗣、武三思,一共五人,昨日都接到了派任差使。狄仁杰细问之下,便知有异。

“另两个武氏子弟,一个打发到关中,一个打发到河北,都去督促整顿兵府训练征兵。武承嗣和武三思被踢得更远,武承嗣去西北牧监巡视马坊——就是接我狄某原先那个使职;武三思到塞外萧嗣业老将军帐下,帮着他安抚突厥人、查找蓝盐毒药流散路径。这两个差使,根本不是短期内能完结的。”狄仁杰说着苦笑,“唯有敬真,派给他的差使是督促恭陵工程,早日筑罢哀皇后墓穴,监护其遗体下葬……这是什么神仙差使,敬真在家躺着,什么都不用干,一二旬之间也就能交差完令了……”

阿浪瞧武敬真一眼,忍不住取笑:“你小子挺受宠啊,想不到老太太居然好你这一口。”

武敬真只动了动两道浓眉,连一个敷衍笑容都欠奉。狄仁杰叹道:

“阿浪你别贫嘴了,敬真这孩子正为难呢。当初他被天后和明崇俨选出来,我就觉得诧异。他不爱说话搭言奉承人,按理说不太显眼。另两位武氏子弟都比他油滑老练,出身也都好些。敬真唯一的优势就是他最年轻,且无家室,至亲也少,孤伶伶在京无奥援,不怕他家人仗着他狐假虎威、败坏外戚声名。天后要是受够了贺兰敏之那样的侄儿,可能会挑个和他正相反的承继香火。昨日一听五人所受分派,我就觉得不妙,这明摆着是要让敬真拔得头筹啊……”

他又说了前日在二圣寝宫内,天皇再提“把太平公主嫁给武氏外戚”的话头,还有太子贤当时的反应。按狄仁杰的分析,武敬真应该是天皇、天后、太子都能接受的驸马人选——年轻未婚、为人单纯老实、家人简单、长期跟着阿浪狄仁杰等“东宫的人”厮混,再承受一个国公爵位的话,十全十美。

“本来太平公主年幼,并不着急定婚出嫁。天后太子若能慢慢择选其夫婿,也不难找到比敬真更合适的。怎奈天皇心急,不断催促……唉,至尊或许是担心自己身子,怕有万一,要亲自把女婿定下来才放心吧……”

狄仁杰说着又摇头,满脸不以为然。阿浪问武敬真:

“你自己怎么想?愿意当太平公主驸马吗?”

武敬真立刻大摇其头,没有半分犹豫。阿浪也知道,他在这宅院里,听裴妃索七娘等女子说过一些太平公主为人行事,明白那是个被父母兄长宠坏了的小闺女,活泼幼稚天天玩闹闯祸。哪个年轻郎君愿娶这等新妇才怪。

“那你能不能找个理由,拒绝天后差遣?就说忽然生病了什么的?”阿浪又问。武敬真这回却犹豫起来,看一看狄仁杰苏味道,慢吞吞道:

“我不敢……”

“我替他说几句吧。”苏味道开口,“味道前日在文思殿考完制举,黄昏交卷出宫,回看千重阙宇映着夕阳万道金光,恍若从天池仙宫跌落人间似的,失魂落魄一步一拖,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了家。长孙郎是天皇外甥贵主独子,狄公也出身世宦高门,科举中第授职任官,仕途顺遂。你们怕是不明白我这等寒微庶姓,要觑个机遇得贵人提携,有多困难。十年寒窗苦读,不及王公一顾啊……”

这河北书生叹息一声,又瞧瞧低头不语的年轻卫士:“敬真虽是外戚宗族,其实出身也不高。他祖父力排家人阻挠,送他到京番上执戟,那也是期望他能得个一官半职,光宗耀祖。别的不说,他在老家还有母亲妹妹,还有老迈阿翁要养活呢。好容易有这么个升官袭爵的机会,简直是一步登天,你们指望敬真轻飘飘推开?那实在不合人情啊。”

“我也没让你推开啊,”阿浪问武敬真,“所以你这小子,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又想升官做国公,又不想娶公主?天底下哪有这么美的事?”

武敬真抬头看他一眼,慢吞吞说几个字:

“娶公主,你更合适。”

“我……”阿浪一口气没上来,差点跳起身破口大骂。狄仁杰早有防备地一手按住他,微笑道:

“其实敬真说得也没错啊。帝甥尚主,国家故事,你既是天皇同母妹之子,如今又做到了五品将军,还年轻未娶。你要是向太平公主求婚,那也恰当得很,没人会骂你张狂僭越。你还可以成全敬真和百岁这一对小鸳鸯,功德无量哇。考虑考虑?”

如果说武敬真是情急之下到处乱引祸水,那狄仁杰明知阿浪和婉儿两情相悦山盟海誓的,还这么撩拨取笑,根本就是在故意报复……报复阿浪和索七娘窜通一气硬给他“纳妾”吧?

苏味道也吭吭吭地偷笑不止,一副看戏模样。知道指望不上这两人帮忙,阿浪也懒得搭理他们了,追问武敬真:

“所以你还是要接那个差遣,去恭陵监工?办完回奏朝廷,讨二圣欢心,去承袭武敏之留下来的位子?改认武后死去的老父当阿翁,做太原王的便宜孙子?”

他自知口气不好。他在石窟寺碰了一鼻子灰,心里本来也有股邪火。武敬真听他说得刻薄,脸红了一下,马上又挺直腰杆:

“是。阿翁送我上京,本也是为这来的。”

“那百岁呢?”阿浪问,“你当了周国公和太平公主驸马以后,打算这辈子都不见她了?还是想着再把她偷偷摸摸弄进驸马府去受用几年,什么时候被公主发现,打死了算完?”

梁百岁说到底只是个“良家子”,中间还有几年曾入贱籍为婢,虽经放良,无论如何担不起国公夫人高位。阿浪近一年周旋在贵戚命妇当中,深知个中势力滋味。武敬真就算能努力求得最佳结果,自己承了爵,又娶百岁为正妻,他们今后的日子仍不会顺遂到哪里去。

听他语气越发苛厉,武敬真脸上线条也越发倔强,一言不发地后退向阿浪磕个头,起身走出门,背影决绝。

这小子……

“你对他太凶了,”狄仁杰责备阿浪,“他今年都十九了,才比你小几岁?这孩子又向来心里有主意。年轻人努力上进求取功名富贵,不是正该当吗?说那些难听话干什么?”

“为荣华富贵抛了亲生爷娘,认贼作父,还喜新厌旧去娶公主,他有理啊?”阿浪翻着白眼强词夺理。说是这么说,他还是起身也走出书房门,立在户外看武敬真和两个随来的左威卫兵士将他的剩余杂物打成包袱扛出院门。

门外有三匹马和两个脚夫,武敬真本就经常住兵营,在长孙宅内留存的物事不多。这一趟搬走,看样子是绝不会再回来了。阿浪沉着脸不吱声,隐约听到后院仍有女子哭声。

武敬真自己动作也不麻利,有些慢慢腾腾犹犹豫豫,不时抬头向后院望一眼,神色苦恼沮丧。阿浪觉得这小子假如还有一点良心,也该去向百岁经常告别,二人撕掳交代清楚,利落分手。

梁忠君这孤女容貌很不错,缓过几年,他或索七娘应该可以再帮她找个好人家嫁了……

后院门忽然开启,百岁红肿着眼睛跑出来,抿直唇线朝着武敬真奔去,右手紧攥成拳。

她要打这没良心的薄情郎一顿?阿浪顿时眼睛发亮,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武敬真这小子要是胆敢反抗还手,哼哼……

“武四郎!”百岁仍然声带哽咽,语气却十分坚决,“我来谢你帮我从萧长史家索得脱籍文书。百岁虽是个小门小户的苦命女,可也知道好歹,有恩报恩,我——”

她说不下去了,手一伸展开拳头,掌中金光闪耀。阿浪在旁看去,认出那是前太子李弘让家令阎庄带给梁忠君的两条金刀子之一,原来梁忠君去海东之前又给了女儿。

武敬真自然也认得这是什么,张皇失措地只是推拒,一个字说不出。百岁拉过他手,把金刀子硬塞进去:

“拿去!你我两清了,以后谁也不欠谁!各走各的路……”

她力气不大,武敬真一昧把金子反塞回她手,二人拉扯不休,武敬真急赤白脸地迸出一句:“太贵重!不值当……”

“怎么不值当?”小姑娘仰脸盯着他,眼中泪水又流下来,“在你心里,我梁百岁的身价,还不值一条金子?”

武敬真愣在当地,不再说什么了,也没再推拒那条金刀子。百岁抹一把眼泪,掉头又跑回后院。武敬真追了两步,又立住脚,低头看着掌心发呆。

此时院里人都出来瞧热闹,索七娘和野葱儿也出了后院门,梁百岁投进索七娘怀里,无声掩泣。胡姬只是叹息,搂住她头颈安慰。

武敬真又犹豫片刻,还是收起金子掉头而去,从此离开长孙宅。阿浪恨得牙痒痒,晚间发脾气又骂一顿,狄仁杰和苏味道都劝他想开点,“天底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后来阿浪想想自己从文水县武氏大宅里带武敬真进京的过程,想着他那须发雪白躺在冬日暖阳下唠叨不停的祖父,他那带着幼女艰难度日的寡母,他那被贺兰敏之砍了脑袋献功的大哥武敬山,心中气愤渐渐平复。

苏味道说得对,各人有各人的负担,各人有各人的志向,他自己是一心琢磨如何与婉儿双宿双飞,却没道理要求别人和他一样。

后来再听到武敬真的消息,是恭陵完工的讯报。孝敬皇帝本人的棺椁早就安葬妥当,“孝敬哀皇后”的墓穴也造好后,裴秋千就得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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