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洺州城与洺水城

日影西斜,苏味道和野葱儿兴冲冲回到承福坊长孙宅。

他二人受长孙浪委托,结伴去了大福先寺,打探可能曾在那里养病的“上官门郑氏夫人”。前几天长孙浪、狄仁杰和索七娘去过一次,空手而归。几人议论,可能因为寺里僧人知道他们三人都跟宫中朝廷有密切关系,怕泄漏了什么惹麻烦,口风特别紧,谁也不承认曾有掖庭出来的妇女到过寺中。

于是他们想了个办法,让苏味道和野葱儿扮成一对从荥阳来的兄妹,去寺中求医药。

野葱儿本来生得怯弱可怜,脸上再涂一层黄粉膏子,弯腰弓背咳嗽不止,假装重病少女倒是很象。苏味道也换穿破旧衣衫,扶着野葱儿叩寺门哀告,自称出门在外,妹子忽染疾病,家贫无力就医。听说大福先寺向来救苦济难,在洛阳城中大大有名,于是来投奔求救。

寺中知客僧虽脸有难色,听苏味道谈吐尚属文雅,又听他说自家出身荥阳郑氏,也是五姓七家高门人物,便开门放了二人进来,又叫医僧来给野葱儿诊脉。苏味道借机攀谈,渐渐问出“听说贵寺原先悲田院收容了好些病人为何现今不收了”。知客僧不防他们,老实回道:

“去年底今年初,天后和内外命妇贵人捐脂粉香火钱,在龙门伊阙那边大造新寺院,又开养病坊做功德。洛阳城这些年人口繁密,里坊县衙都不愿我等收容太多病人,怕病气在城中传开。有这机会,原先在我寺养病的好些人,特别是妇女,都移到龙门香山寺那边去了。原先的悲田院,现正翻修,准拟改作客舍,也不再收纳病人。所以令妹实不便在我寺中留养,我佛虽慈悲为怀……”

苏味道记住了“龙门香山寺”这地方,以下的话就没再留心听。野葱儿受了诊治,拿一包医僧给的不知什么药物,二人谢了告辞,出寺回家。虽然没打听到“郑夫人”此人,毕竟有所收获,苏味道还是挺高兴的。

回到长孙宅,别人也都回来了。他和野葱儿把经历一说,长孙浪也点头称赞,又叹气:

“可惜狄公和我被太子轰出洛阳,后天就得动身。明天我去龙门那边转一圈碰碰运气,你们在家准备上路的行李吧……对了,苏大,我倒给你讨了个实惠。太子应诺,等我们从河北找到‘拳毛’那砖回来,他就让户部撤掉你那个驳帖,至少明年的科考你能参加了。”

苏味道大喜,起身向长孙浪长揖拜谢。转念又一想,要参加明年科考,还得重回州学走一遍举荐拿解状,能不能考上也还未知。何况裴家的第二小娘子,能坚持等到那时候才定婚姻么……唉。

也没别的办法,第二天他留在宅中收拾行李,阿浪自骑马出城去龙门伊阙,傍晚才归。他运气不好,打听一圈,没什么收获。那边寺院林立,依山凿出的佛窟众多,要仔细搜索,没个十天半月是办不到的。想一天之内找到某个姓名体貌都不详的妇女,比登天还难。

只能等他们从河北回来以后,再行寻找了。长孙浪说:“我要给上官才人写封信,告知她这两天的情形,明天去东宫辞行的时候托太子转交。她在二圣和太子跟前都很能说得上话,没准儿她自有办法找到她母亲。”

这话有理,苏味道自告奋勇:“长孙郎,我来执笔吧。”

在虎牢同游时,苏味道就帮长孙浪写过好些书信报状。可以说自从二人相识,一应文牍全是他动笔,也习惯了。出乎预料,长孙浪这次却拒绝:

“不用,我自己写就行——你再跟我说一遍昨日在大福先寺听到的消息?”

苏味道心下诧异。长孙浪向来不爱拿笔杆,写的文字他也见过,以他的眼光,那其实不配称为“文字”……但既然人家这么说了,表情还挺耐人寻味的,苏味道只能答应。

一转头,却见狄仁杰也笑眯眯捋须瞅着阿浪,神情熟悉……嗯,他好象经常这么瞅着武敬真和梁百岁。

按东宫的命令,负责去河北寻找雕马砖的是长孙浪和狄仁杰,苏味道同行帮忙。据阿浪说,他们后天出洛阳以后就会和行军大总管刘仁轨一行人马会合,梁忠君也在那些人马里,要跟着刘老帅一起跨海至东,接受他的命运判决。野葱儿和梁百岁会去胡坊与索七娘同住,武敬真则回翊卫军营去正式上直。长孙府这套华丽宅院,一天后会彻底冷寂下来,只剩些奴婢看守了。

梁忠君回来与女儿告别时,苏味道也在。野葱儿和梁百岁都抱着他痛哭不止,拼命劝阻梁忠君别去海东送死,后者坚持不允:

“我当年逃亡,只是因为不知道你娘和你的生死下落……如今这样很好,百岁你也长大了,出落成这样,阿耶也放心。与其一辈子不见天日东躲西藏,还不如来个痛快的。好好听七娘的话,七娘必不会亏待了你……”

在洛阳城外再见梁忠君,他随在须发如银的刘老元帅身边,一身黑袍戎装,沉默寡言,颇有英武剽悍之气。长孙浪与刘仁轨两队人马汇合,一路相谈甚欢,刘仁轨每每提及梁忠君,就是叹气,惋惜之意寄于言表。他曾极为器重梁忠君的见识才干,目为名将之选,梁忠君一逃亡,大好前途全毁了。

“你们知道如今军中多缺将材么?我老儿都七十多岁的人了,早该致仕回家弄孙,就因为拨拉来拨拉去,找不出一个能让二圣放心的率军远征将帅,还得我这一把老骨头去搏命,唉……长孙郎哪,你们这些外戚贵家子弟,趁着年轻,都去战场历练历练吧。先太宗文皇帝象你这年纪,都已经带兵打下半壁江山了呐……”

哪怕是绝代名将,上了年纪还是不免唠叨,而且倚老卖老,一路数落这个数落那个,被他口风削到的人全都得陪笑洗耳恭听。说完长孙浪,刘仁轨又转向狄仁杰:

“怀英公哪,我听安西都护府过来的人说过,你这人也颇有武略,在西域经历过几次战事,表现不差,至少没吓得腿肚子转筋。我大唐文武不分途,你何如上书二圣,也从军海东来试一试?要是能立下几转军功,那回朝升官也容易多了嘛……”

狄仁杰还没逊谢完,刘仁轨又瞄上苏味道。苏味道拉马往后直躲,还是没躲开:

“我瞧这苏郎君也不错,说是个大才子对吧?我军中文书事务也繁难,当兵的都是大老粗,识字的都没几个,也缺会写文章的记室呐!苏郎哪,你要是肯从军跟老夫去海东,老夫保你回朝以后的功名富贵……”

就算我真有那么大命,能跟你老人家海东征战完好回朝,那时候裴家二娘子只怕连孙子都抱上了……苏味道心里吐着酸水,嘴上还是只能客气推辞。长孙浪这时从旁横插一句,总算救下整队人:

“刘老帅,当年太宗皇帝征战河北,经过我从史书上读过几遍了,可还是有一事不明,要向老帅请教。”

“嗯?”刘仁轨果然提起兴趣,转向他问,“何事?”

“呃……”长孙浪却语塞了,拼命向苏味道狄仁杰使眼色救援。敢情他根本没啥要问的,只是为了转移刘仁轨的话头而已。

苏味道对太宗皇帝战史也没那么熟,一怔之下,狄仁杰接过话:

“敢问刘公,汉东贼刘黑闼与太宗皇帝大军对战,为何要死守洺州?”

“嗯?”刘仁轨又转向狄仁杰,笑容意味深长多了,“太宗皇帝纵横天下之际,我老儿还是任瑰大将军帐下书吏,倒也跟着转战过不少地方。河北那一战,我没去,可也与上司同僚们天天看军报议论……怀英公这话问得奇,刘黑闼承窦建德基业,所治都城就在洺州。我军去攻打刘贼,刘贼主力回缩,守着都城与太宗皇帝抗衡,有何不对?”

是啊,苏味道也心里纳闷。狄仁杰这一问,就算是仓卒之间随便想出来的,也太没水准了。

洺州位于河北平原南部,乃是古邯郸、邺城所在之地。夏王窦建德后来迁都到那里,奄有河北山东,御民宽厚仁德,深受爱戴。武牢一战败亡后,其部将刘黑闼打着“为夏王报仇”的旗号揭竿而起,连败唐将官吏,半年之内复有旧地,仍然定都洺州。太宗皇帝行军至河北,兵锋极锐,又召罗艺等自幽州发兵南下合围共击。刘黑闼自度敌不过南北夹攻,回守都城抵抗,那就和王世充守着洛阳以御唐军一样,有什么好问的?

“表面来看,刘贼守洺州,便如王充守洛阳,都乃顺理成章的战略,其实不然。”狄仁杰好似能听到苏味道心声似的,慢条斯理分析:

“洛阳是前隋两代花巨大人力物力修建的坚固堡垒,城墙高厚,兵将众多,粮物充足。王充守洛阳城,进可攻退可守,活活拖垮了李密,又抵御我军到底——最终太宗皇帝也没强攻下洛阳城,那是逼着王充献城出降的。洺州却不然,刘黑闼起事仓卒,根本没时间蓄粮建城防。汉东军数万死士,本身也长于野战而不擅守城。河北一役,最终决战,也是刘贼主动选择出城与唐军野战的,那他为何之前死活都要坚守洺州?”

“这么说也不对吧?太宗皇帝先是坚守武牢,后来也是主动出城,与窦建德在城下野外决战,击溃了夏军。”长孙浪在一边插嘴,“按狄公这说法,先帝也不该坚守武牢了?”

狄仁杰摇摇头,没出声,倒是老帅刘仁轨失笑,替他回答:

“长孙郎哪,你谈兵论阵,都不看地势的吗?洺州那什么地势?平原上一座城,南边有道河,不难徒步渡过,离得远远的西北有点山,其实无险可守,大军想绕就绕过去了。武牢什么地势?北边大河南边群山,中间一道关,大军要成团行动,怎么绕也不方便,就是走关城才合适,这种地势,死守才有意义……怀英公,你的意思,刘贼当年就不该守着都城,跟太宗大军正面相抗?”

“正是。”狄仁杰答道,“外敌来攻,就得死守都城,这是寻常庸人之见。洺州于刘贼、于河北,远没有长安洛阳那等重要。汉东军只是一股刚刚兴起的巨贼,优势在于强悍决绝能吃苦,又得当地民心支持,一城一地之得失,大可以不去管。刘贼人少灵活,其实可以尝试牵制着唐军满地跑,慢慢消耗我军主力。毕竟太宗皇帝那一次劳师远征河北,离关中太远,粮草后勤补充不易,深入敌后,极容易被抄掠袭击……”

“狄怀英哪,你能看到这个层次,眼光已经超越同侪多矣。”刘仁轨在马上拍着鞍桥赞叹,“刘贼河北之战,乃内线防御,兵法要点就是‘若敌大军四面而至,当迅速行军,抢在敌合围之前各个击破其偏师’。内线行军有优势哪,情报粮草都容易拿到,刘贼很该趁着先帝主力刚到洺水附近,抢先北上去击破幽州罗艺一支。洺州就算落入先帝手中,于他也没什么大损失。我军千里远征,江南、塞北都不平静,太宗皇帝不可能长期坐镇河北不走。等先帝撤军,刘贼再收复洺州就行了么,后来不也是那么办的?”

“老帅说得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太宗皇帝得知刘贼放弃北上迎击计划,缩回洺州固守,只怕就掂量出刘贼的斤两了——他不过是个能冲锋陷阵的莽夫,并没有统御全局之才。”狄仁杰越说越兴奋,“刘贼不敢冒‘丢失都城’的风险,怕手下军心士气受打击,就只能坐在城里被动挨打,眼看着兵力和地盘都一点点被唐军蚕食,最终出城决战败北,全军覆没仅以身免。”

苏味道已经有些跟不上他二人思路了,长孙浪此刻插嘴道:“等一下,等一下,狄公啊,你这话的意思,洺州其实不是那一战里最要紧的地方?那你怎么让我们直奔那里去找马砖?”

他们这一行的目的地,主要是狄仁杰和梁忠君确定的。那两人在长孙宅里嘀咕好久,对着几卷实录和六骏马图指指点点,最终决定了要去河北的几个地点以及先后次序。中年法官叹一口气:

“说过好几次了,要去的是‘洺水城’,不是‘洺州城’,两个相距虽近,却不是一个地方,长孙郎你什么时候才能上点心……再说,狄某也没说洺州不重要啊。那地方其实对刘黑闼没那么重要,太宗皇帝却看重得很呢。”

“怎么讲?”苏味道帮着长孙浪问一句。

“太宗皇帝一见刘贼要死守洺州,正好将计就计,以身诱敌,自率一部与刘贼在洺州一地反复纠缠。洺水城只是河道北岸一个小小的滩头堡垒,四面环水,易守难攻。能夺下洺水城据守,是可以作为进军桥梁,震慑它北面的洺州,但太宗皇帝其实始终没想强攻洺州嘛……先帝只是不断派小股偏师渡河过去,反复争夺洺水城,甚至时不时亲自上阵,缠得刘贼无暇分神,坐视先帝指挥诸将绕道行军,逐一攻取河北各州县,将汉东军主力压缩至洺州一线决战。最终的决战呢,还是在河道以南的唐营战场。你们细看史书,洺州城也好,洺水城也好,在决战中根本什么作用都没有……就是太宗皇帝用以吸引汉东军的诱饵而已。”

狄仁杰说着说着,摇头微笑起来,满腹议论欲吐而不便的模样。长孙浪仔细想了一会儿,替他把话说了出来:

“先帝率军攻打河北,拿着敌军的都城当诱饵,把人家玩得团团转,最后玩死了人家的主力……太缺德了。”

“咳!”刘仁轨重重咳嗽一声,“兵不厌诈,怎么说话呢!不提君臣尊卑,先帝还是你小子的外公,怎么一点家讳都没有?你要是敢在军中对先太宗文皇帝如此不敬,不用我老头子发话,帐下兵将能一拥而上把你撕喽!”

长孙浪伸伸舌头,一笑闭嘴。刘仁轨转向狄仁杰,满是皱纹的老脸笑成一朵**:

“怀英公哪,你真不想从军到海东打几年仗试试?你反正如今在朝也还没正式除授,不如先到我帐下屈就几年吧?放心,你也是有年纪的人了,我不会让你带兵冲锋拔城,你就做个记室参军,闲了给我老头子出出主意,讲讲兵法,行不行?如同当年先帝帐下的薛收郭孝恪……”

这就是在当世第一名将面前显露“懂兵法有韬略”的后果。此后苏味道和长孙浪一路忍着笑眉目会意,看刘仁轨想尽办法笼络劝说狄仁杰从军。一大队人马晓行夜宿,在翠柳拂风的春日里进入了四面环波的洺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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